理性与虔诚

本期#思维方式#,为德国作家 赫尔曼.黑塞 的观点,他将人分为两种类型。黑塞也是 1946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理性者

理性者最相信的莫过于人的理性他认为,“理性”不仅是个挺好的才能,而且根本上就是最高的一切。

理性者相信进步,看到人们今天比以往能更好地开枪射中目标,更快地旅游,他不想也不愿看到与这些“进步”相对立的千百个倒退。他认为现代人比孔子、苏格拉底或耶稣更进化,更高级,因为现代人为自己培养了一些更强有力的技术能力。理性者认为地球是听任人们去开发榨取的。

理性者最害怕的敌人是死亡,是想到生命和事业的“有限性”。他不去想它,实在不得不想时就逃到“活动”中去,通过对财物、知识、法律、对合理地控制(统治)世界的加倍追求,来与死亡对抗。他对永生不死的信念,即是对“进步”的信念,他认为作为进步永恒链中积极参与的一环,可以免遭彻底消失的命运。

理性者有时容易对那些不信他的进步,与妨碍他实现那些理性理想的“虔诚者”产生憎恨和激烈情绪。人们可以想一下革命者的狂热,回忆一下所有进步的、民主的、讲理的、社会主义作家们对不同信仰者所发表的极强烈厌烦意见。

理性者看来在生活的实际操作中对自己的信仰比虔诚者更有信心。他觉得他代表理性圣母,有权发号施令和进行组织,有权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看法,因为他要别人接受的都是好事:卫生、道德、民主等。

理性者追求权力,即使仅仅是为贯彻“好事”。他最大危害亦在于此:在追求权力、滥用权力、喜欢发号施令、进行恐怖威吓方面。托洛斯基很不忍看到一个农民挨打,但为了他一个见解,他可以毫不犹疑让几十万人被杀掉。

理性者很容易钟爱制度。由于理性者追求并拥有权力,不仅可以蔑视或憎恨“虔诚者”,还可以迫害、控告、杀害他,他们承担拥有权力并将其用于“好事”上的责任,为此,任何手段包括使用大炮都无不当之处。

当大自然与他所谓的“愚蠢”一再顽强时,理性者偶尔会失去信心——有些时候,他会由于他必须迫害、惩罚或杀害他人而感到痛苦万分。

理性者处于最佳状态的情况是:尽管有众多相互矛盾之处,他坚信理性归根到底与创造和主宰世界的精神是同样的东西。理性者把世界“合理化”,并对它施以暴力。他总是容易变得严肃认真。他是一个教育者。理性者一向不太容易相信自己的直觉。

理性者在大自然与艺术面前总无所适从,一会蔑视,一会又迷信般高估。为古老艺术品付出百万高价或为鸟类、野兽、印第安人建立保护区的人,就是他。

虔诚者

敬畏是虔诚者信仰与生活感情的依据。其表现主要有两个特征:一是对自然有强烈感觉;一是相信有一个超越理性的世界规则。

虔诚者虽然视理性为挺好的才能,但不认为它是一个足以用来认识,更不用说用来主宰世界的手段。

虔诚者认为,人是为地球服务的一份子。在死亡与生命有限的恐怖降临到他身上时,他逃到一种信仰中;他视为是一个优点的,并不是对死亡思想的忘却或抵抗,而是能惧怕且又敬畏地献身于一个更高意志。

他不信进步,因为自然并非理性是他的模本,还因为他在自然中觉察不到进步,而只觉察到,无数种看不出有何最终目标的生命力的生生死死与自我实现。

虔诚者有时容易对“理性者”产生憎恨与激烈情绪,《圣经》里充满有关对无信仰主义与世俗理想的粗暴激情的可怕例子。

但虔诚者处于少有的最佳状态时,也能感受到那种精神体验的闪光,使他相信,在为崇高理想所发生的理性者们的一切狂热与粗暴、战争、迫害与奴役,最终都服务于上帝的目的。

虔诚者不追求权力,逼迫某人做某事是他最不愿干的。他不喜欢发号施令,这是他最大优点。可是,他对真正值得追求的事物却过于消极,容易陷入清净无为和自我沉思。

他经常仅满足于心怀某种理想,却不去为此实现而奋斗。既然上帝(或大自然)比我们人更强大,他也就不愿多加插手。

虔诚者很容易钟爱各种神话。虔诚者会憎恨或蔑视,却不会迫害或杀害他人。苏格拉底或耶稣,绝不会是迫害者或杀害者,而永远是受难者。可是,虔诚者对不能积极去实现他美好的理想,还有对自己的死亡,以及敌人因杀了他而承担的罪责,都负有责任。

比如一个虔诚者置身于一台理性机器中,他在一场他不愿参与但又受理性者指使的审判或战争中死亡——在这种情况下,双方总是有责任的。

之所以有死罪、监狱、战争、大炮,是理性者之责。但在免除这一切上面,却不见虔诚者有何作为。世界史中,有两个把虔诚者之被理性者杀害的特别象征性的审判:对苏格拉底与对救世主耶稣的审判。

难道雅典人,难道彼拉多,不能轻易找到一个借口,而又不失威信地使被告获得释放吗?难道苏格拉底,难道耶稣,除了以一种英雄式的残酷,使敌人背负错判之责,并以死来战胜他们外,就不能以较小消耗来避免悲剧的发生吗?肯定能。但悲剧是不能避免的,因为它们并非事故,而是两个对立世界的冲撞。

虔诚者将世界神话化,又经常不将它当回事。他总是那么倾向游戏人间。他不教孩子,觉得他们是无比幸福的。虔诚者总是那么倾向于不相信他的理智。

在自然与艺术面前,虔诚者潇洒自如,无所拘束,而在教育与知识面前,他却不知所措,难以适从。一会将两者视为废物而不能公正对待,一会又对它们迷信般地过高估计。

两者关系

在以上分类中,我处处把“虔诚者”和“理性者”对立,但请读者始终能明白:这两种称呼的“纯粹心理学”含义。

当然表面看,以往经常携刀带剑的是“虔诚者”,而流血的是“理性者”(如中世纪宗教法庭时期)。然而对我来说,虔诚者不一定是神父,理性者也不一定是乐于思考的人。当西班牙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把一个“无神论者”送上火场时,审判者是理性者、组织者、强者,其牺牲者则是虔诚者。

顺便提一下,尽管我的分类模式有点极端,我完全无意认为,虔诚者一定没有奋斗精神,理性者则肯定与天才无缘。

在两个阵营里都成长着天才,焕发着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黑格尔、马克思、列宁(最后一个甚至是托洛斯基)这些“理性者”我都认为是天才。另一方面,象托尔斯泰这样的虔诚者和反暴力者,毕竟为“追求实现”付出了巨大牺牲。

其实,我觉得具有特殊才能的人的一个标志是他虽然代表他类别中一个特别成功的典型,但同时,对对立极又有一种隐蔽的渴望,对他对立类别在心中怀有一种无言的尊重。

纯粹沉湎于“数字”的人,从不是天才之料;纯粹沉湎于“灵感”的人亦如是。某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似乎恰恰在这两种基本类型中摆来摆去,他们受控于两种根本对立、却不相互抵消,反而相辅相成的天赋。虔诚的数学家(如帕斯卡尔)就是这类众多例子之一。

既然虔诚与理性的天才相互了解得很好,相互暗暗爱慕对方,一个被另一个吸引,我们人类能达到的最高精神体验,从来也就是理性与敬畏的和解,即把两大对立面视为对等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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